文章之二:梅洁作品:我在故乡有了家

乍一看到这个题目,肯定要给读者造成似是而非的感觉。

既称故乡,生命主体肯定已经从这块土地上远离;既然在这块土地上有家,何以又称为故乡?

可我知道,我不是在混淆这两个词汇的概念,这是人类生命中最温暖、最情感的词汇啊!它们足可以包容生命历程中全部的幸福和希望!我怎么能似是而非、怎么能混淆不清呢?

但无论怎样,它们如今已在我的心灵深处温柔地重合了……

我少小离乡,如今已48年。漫长的48年的远离,应该说,岁月已将我完全打造成为一个异乡人。

从湖北郧阳到襄阳,从襄阳到北京,从北京到塞外大漠……在我越走越远的路上,诞生了我生命的郧阳,已成为一种“乡愁”笼罩在我永远的回望中。

我离开故乡是在十月霏霏的细雨中,在郧阳三门长途汽车站 (现郧县柳陂镇三门),父亲送我。我们没有钱住旅店,我是趴在父亲的膝上,在一户人家的房檐底下度过了我在故乡的最后一夜。十月的细雨冷透了我的身,更冷透了我的心。

在日后漫长的年月里,我的亲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失去了一切:没有了房子,没有了城市户口,更没有了人的尊严。有的只是无休无止地劳苦和呻吟、屈辱和苦难。

亲人们告诉我,他们从郧阳古城被撵到乡下时,住的是一间生产队圈牛的房子。父亲把牛粪一担一担挑出来,挑了几十担。然后,父亲又从山上挖土垫到牛圈里,父亲汗流浃背地劳作了两天。当父亲、母亲带着小弟小妹躺在牛圈里的稻草上时,一家人看到牛圈的墙上依然爬满了牛虱和苍蝇。亲人们在牛圈房里住了近20年!

20年之后,他们才又回到了城里……

可还没等他们住稳,还没有弄清楚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,我亲爱的父亲、母亲便相继离世了。带着他们深重的痛苦、绝望和迷惘,也带着他们一世的善良、正直和诚实。

现在,在临近汉水的一座土山上,父母坟茔上的藤草已枯荣了近三十年!

作家王宏甲曾说:埋葬着亲人的地方,才能叫故乡。

基于同样的心灵感应,在父亲、母亲走后的几十年里,我已深知:在遥远的秦巴山东麓,在美丽的汉水河畔,我已没有了家,我只有一个在忆念中让我流泪的故乡。

我在泪水中走得离故乡越来越远……

真正意义的返乡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伊始。那时,我离开故乡已经31年!

那时我才惊醒,诞生我的千年古城早已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沉没了!沉没在50米、70米深的丹江口水库之中,这个浩淼达700多平方公里的亚洲第一大水库,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已宿命般地成为往北方调水的源头。

大面积的沉没,使故乡近40万人失去了家园和土地……

他们在荒山野岭度过了20多年刀耕火种的日子——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……

1991年的归乡,我才了解到汪洋汉水的宿命,才了解到故乡那个庞大的移民群体,他们的艰难与困苦,他们的奋斗与牺牲。

那时,我站在父母爬满藤草的墓前,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汉水,在心里哭着:“爸、妈,女儿可能要有另一种担当了……”

1992年春天,我完成了10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 《山苍苍,水茫茫》。1993年,称为中国文学期刊 “四大名旦”的北京 《十月》杂志,在第二期头条发表了 《山苍苍,水范茫》,发表时的文字已被压缩到8万字。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水利移民命运的文学作品,《山》后来荣获了第五届 《十月》文学奖和全国报告文学奖。

《山》的发表,使我与故乡之间有了另一种意义的回归与接迎。

故乡人把 《山》复印成10万余册白皮书,白皮书走进了千家万户,走进了机关、学校、厂矿企业、村镇,走进了中央有关部委,走到了祖国的台湾、香港、澳门地区……

以至于在我后来归乡的日子里,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,只要有人介绍 “这是梅洁”,人们立即会兴奋地说:“我读过你写的《山苍苍,水范茫》!”;抑或是有人说:“这是《山苍苍,水茫茫》的作者。”,人们便会惊喜地拥过来,喊:“呵呵,梅洁!梅洁!”

一个写作者的姓名和其作品如此融合重叠在一起被认知、被传诵,这是我在故乡体验到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。

这种被认知的快乐和幸福十几年地延续着。

此后的回归,我和那片土地之间便有了更多的相互认知和相互找寻。

2005年,我在对故乡的不断认知和找寻中,有了一个重要的决择——我想在 《山苍苍,水范芒》的基础上,更广阔、更深入、更本质地走进那片山水。后来,我就真正沿着汉江、丹江走了100天;后来,我完成了一部45万字的长篇纪实作品《大江北去》。中国作家协会作为重点作品扶持了《大江北去》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作为重点图书出版了 《大江北去》;后来,故乡为《大江北去》举行了隆重的首发仪式。

首发式上,故乡的父老乡亲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,他们或排着长长的队列,或前仆后拥地让我在书上给他们签名。一位老人从20多里外徒步走来,一个小姑娘用水彩笔为我画了汉水进京的图画,两位男子挤进人群,送来他们为我写的诗歌……

在十堰新华书店一个半小时,我为800余名读者在《大江北去》一书上签了名;在郧县新华书店两个小时,我为998名读者在书上签了名。《大江北去》首印3万册,两个月后,即再版3千册,故乡的机关、学校、书店成千上万地购买《大江北去》……

后来,故乡的政府便授予我为荣誉市民,故乡的父老乡亲评选我为 “首届感动十堰十大人物”之一;后来,就不断有媒体说:一条文学的汉江已流进了北京;后来,就有著名作家王宏甲发出的 《天下缺水匹夫有责》的7千字的激情呐喊和警世强音。

至此,我与故乡在漫长的相互找寻中,最终在精神与情感上走向了相互确认。

以农历纪年,2007年我有五次回到故乡。

五次归乡,比我48年里的归期还多还长。

2月,我在故乡度过了离别47年后的第一个春节;

10月,我陪儿子一家回到了他梦寐的地方——从诞生到35岁,儿子第一次踏访母亲的家乡;

11月,因《大江北去》首发,我再次回到故乡;

12月,郧县解放六十周年庆典,我被邀又一次回乡;

2008年1月(农历2007年12月),我从故乡捧回了“首届感动十堰十大人物”奖杯、奖状。

五次归乡中,我结识了一大批故乡的朋友,他们个个有情有义、才华横溢;他们人人有能力、有修养、有正气;他们热情地迎来送往,他们真诚地视我如姐如亲……

于是,有朋友说,2007是我的故乡年。

现在,我想告诉我的朋友,在我的“故乡年”中,还有一项重要内容:2007年12月,我在故乡、在国家级生态示范城市、在南水北调调水源头——十堰购买了一套归乡栖息的房子。

房子坐落在阳光花园小区。70平方米的居室,不大,但我内心却充满了欢喜。

其实,对楼环山、山环楼的国家级园林城市十堰,我早就心仪已久。在频频归乡的日子里,弟弟、弟妹在带我游览十堰市时,曾数次带我来到离他们居所“郧中家园”不远的阳光花园。他们是因着对自己城市的骄傲和对阳光花园居住条件的惊羡,才不断带领我来这里游览的。那时我就有些迷醉地想:能在阳光花园有套房子该多好呀!

阳光花园坐落在北京路一侧的楼林中。仰望它神坛般的百级台阶,你就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生活的向往。当你拾级而上,迎接你的是台阶两旁满墙的石刻壁画。当你在最高一级台阶站定,迎面而来的是一池喷泉、一片绿林。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,穿过玉兰、枇杷、桂树的绿荫,你便走进了一片现代住宅的风景。这里的楼房很高,但并不压抑;这里离闹市不远,但却一片幽静;这里的建筑随物赋形,移步换景。阳光洒落在洁净的路面和路两旁葱郁的花树上,灿烂而温馨。绿意、花香、鸟鸣,建筑、生态、人,在这里充满了和谐的旋律。

我一直在感叹:生态美学是怎样启迪了故乡的城市?这座城市是怎样在实现着现代住宅和生态智慧的相互依存?

很长时间了,我一直沉浸在我在故乡有了房子的喜悦之中……

有了房子,再回故乡,我就不至于总把弟弟、弟妹、侄儿挤到地下室去……

有了房子,我就不仅仅是故乡的荣誉市民……

有了房子,我就会和故乡的亲人、朋友们更多地走在一起……

有了房子,我就会常到父母的墓地去看望他们……

有了房子,我就会在那个美丽的城市慢慢地生活……

有了房子,我就觉着,我在故乡有了家。

WWW.YUNYANGFU.COM 网站联系方式:380108531 13636263189 - 返回主页